“我们并不认知事物本身,而只认知事物通过我们的感官和理性所显现的样子。”
——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因为几个“舞女”辩论,我的友谊险些翻船,爱情差点破产。
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个程序员,每当遇到和别人对某件事情意见不一致的情况,我就会像调试代码一样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梳理问题的结构和我推断出结果的逻辑。在工作环境里,同事大多是理科生,因此这个方法无往不利,分歧基本上最后都能理性地解决。
我跟媳妇的沟通大部分情况也是如此。理想情况下,她会提出质疑,我不停解释,直到她被我说服从而达成一致——这其实就是一个辩论的过程。
这个方法在重大决策,比如涉及到买车、买房和投资策略的时候非常奏效,我们最后往往能够达成一致。但是偶尔我也会遭遇重大挫折,比如“内裤和袜子能不能一起洗”的问题——当我自信满满地完成论证之后,她只白了一眼:“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今天不想跟你说话!”用她的话说,“我只想跟你表达一个观点,你却总想教会我什么。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爱说教!”这种情况下,虽然心里不服,我也只能以“听你的,别生气啦!”息事宁人,夹尾求饶。媳妇也都能很快消气,我们俩和好如初。
然而,“退一步海阔天空”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若干个不同场合的涉及性别平等议题的讨论中,我或者像我一样的“中年油腻男”们在唇枪舌剑的辩论中将“对方辩友”惹恼、甚至不欢而散之后,我开始认真反思如下问题:
- 都说“真理越辩越明”,为什么一触碰到涉及性别的话题双方就难以辨明是非了呢?
- 为什么本来温和的理科生之间的讨论会擦出怒火呢?
- 理性解决分歧的唯一方式是通过辩论让一方将另一方说服吗?
- 辩论如果最后不能分出输赢,是不是除了带来怒火之外没有提供任何价值呢?
于是我和媳妇对争议最大的几个话题进行了复盘,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辩论是发生在我和我的本科同学之间。当时我们由于对最近的两个体操世界冠军就直播跳舞一事在微博引发的风波态度截然不同而引发激辩。我们对这件事的理解差异之大,导致我们甚至不能够在如何描述这件事情上达成一致——
- 我:退役运动员生活惨淡直播跳舞却遭道德批判与不公封禁
- 她:前世界冠军自甘堕落跳擦边舞蹈举止轻佻封号实属活该
因此这种讨论一开始就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甚至带上了一点情绪。看罢我们的讨论,媳妇大呼过瘾,说终于有人给她出了一口气——先前我们因为某个韩国女团有恋童癖嫌疑的出道专辑是否应该“封杀”产生过类似的争论,但是媳妇辩不过我。
幸运的是,这个讨论并没有停留于肤浅的人身攻击和性别对立层面。尽管我们最后都没有能够在支持和反对的立场上说服对方,讨论让我们从更高的层次认识了问题和分歧,而不在拘泥于原本立场的对错本身——这就是辩论应该带来的意义。
大部分人对辩论的了解主要来源于学生时期的“辩论赛”——正反双方就某个话题唇枪舌战。而其中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当年的国际大专辩论赛,其经典战役《狮城舌战》参与者之后几十年的个人成就更是为其蒙上了传奇色彩。只可惜现如今辩论赛日渐式微,尽管几年前辩论综艺《奇葩说》一度爆火,却也不过昙花一现。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比赛要决出输赢的特性很容易让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打败对手——这个过程中辩论者受到辩论形式、时间、受众接受能力的限制,甚至还有收视率的的压力,往往会采取不合逻辑的诡辩、诉诸道德与情感等“技巧”,而没有深入挖掘问题的层次、分歧的根本或是去调和二者的矛盾,从而陷入鸡同鸭讲或者同义反复的低层次乏味讨论,实在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日常的辩论更是容易陷入这种局面,甚至进一步引发人身攻击。
那怎么样算是超越立场的对与错呢?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下面这个动图叫做《旋转的舞女》:如果从头顶往下看,这个舞女应该是顺时针旋转还是逆时针旋转?

没有见过这个图的人大概率会觉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得出结论就像在呼吸一样自然,直到发现有人的选择跟自己不一样。如果这是一个互联网讨论,事情大致会演变为双方各执一词,纷纷找来自己的支持者,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互相嘲讽——“蓝黑白金裙之争”便是一个例子。
而与旋转方向的讨论相比,一个更有意义的问题是:这个舞女抬的是哪条腿?这个提问跳出了讨论影子这个表象,开始探究造成这个影子的那个实质到底应该长什么样。如果更进一步探寻的话,人又为什么会看到不一样的旋转方向?
实际上,这个舞女的画面可以看作是一束光在穿过一个运动的三维模特后投射在其后方屏幕上的影子。由于所有关于“远近”的深度细节都已丧失了(例如,在某一时刻朝向我们的到底是胸还是背),所以旋转方向是不可判定的——两个镜像的三维模型以相反的方向运动可以得到完全一样的投影。下面的关公像及其影子能够很清晰的说明这一点:

而人之所以会看到不一样的旋转方向,是因为潜意识中预设了雕像的样子,通过主观想象充实了模特是抬左腿或抬右腿这些细节,从而“推理”出雕塑的旋转方向,却对下意识中忽略的另一种可能性浑然不知。
如果把这个关公像的例子对应到放在每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上面,那么
- 光是我们接受信息的来源
- 影子是我们理解的话题题面
- 抬哪条腿的假设来源于我们下意识的主观选择
- 旋转方向是我们脑中快速推理出来的立场
- 雕像之一是我们以为的“真相”
这个得出“真相”的过程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我们毫不怀疑,甚至也不容他人质疑。然而,正如我们看到的这样,“事实”不止这一种可能性——如果进一步打破“雕像一直沿着一个方向旋转”和“雕像不可以突变”的潜在假设,可能性可以是无穷多的。
这个问题正是苏格拉底《洞穴寓言》的又一个诠释,是一代代哲学家们思考的终极问题之一,也是电影《黑客帝国》探索的主题——什么是真实的存在,如何透过感官的蒙蔽去追寻真相。

方法只有一个——理性思考。
正是在理性的逻辑的指引下不停地对矛原本盾的两个观点展开追问,我们才可以找到分歧的根源,从而接近真实的本体。如这个例子中那样,引导我们跳出原本“旋转方向”的争论的,正是那个“抬哪条腿”的疑问——它是我们发现了双方判断差异根源的线索,我们顺着它抬升了讨论的层次,从而得以借助理性找到了调和矛盾的新理论,刷新认知。物理学上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光的波动性和粒子性矛盾由波粒二象性调和、电场和磁场借由麦克斯韦方程组统一、光速不变与经典力学相对性原理在相对论中和谐……世界的真相并不总是一开始就出现在我们的选项里,哪怕已有的二元选择似乎已经涵盖了逻辑上所有的可能性。
说完了“旋转的舞女”,再说“擦边的舞女”。
“求同”的过程是艰难的,因为它除了需要大量的思考之外,还对参与者的表达有两个最基本的要求:
更何况,很多时候求同是不可能的——孔子路上遇到《两小儿辩日》,在当时的科学认知水平下,他们是不可能超越早晨或者中午两个选项去接近“哪个时候太阳离我们更近”的正确结论的。
但是,“求同”所求的“同”并非只有结论的一致,还有论证过程中局部认知的一致——彼此的这种认同越多,需要包容的“异”也就越少,接受对方迥异的选择也就更容易。
就这场“舞女风波”,我和同学在朋友圈展开了一天一夜的辩论,发表了几十条意见,大致总结下来的主要论证逻辑是:
- 我:封禁她违反了“私权法无禁止即可为”和“公权法无授权即禁止”的法律原则,而舆论审判也损害了程序正义。
- 她:前国家队员世界冠军沦为“擦边舞女”讨好男性,树立错误榜样,损害社会风气、导致女运动员甚至未成年人受到骚扰,而舆论纠偏保证了结果正义。
而后我们对“既有的身份是否应该导致更高到的标准”、“公权力是否参与”、“封禁是否应该有明确的标准”、“舆论作用的界限”、“舞蹈是否是造成社会风气的败坏于女性受到骚扰的原因”等一系列话题进行了详细的论述。虽然依然没有能够说服对方,但是在整个讨论的过程中我们梳理了对方和自身的逻辑,发现造成结论差异的原因并非源自截然相反的价值取向。
在这个话题中,“支持封禁”与“不支持封禁”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就如“旋转舞女”的运动方向一样,然而背后支撑我们推理逻辑的价值选择却不是截然相反的:如果说封禁是对法制原则的破坏,不封禁是对女性特别是未成年女性权益的损害,那么就损害程度而言,我认为应该舍女性权益而保护法制的价值,她则反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反对保护女性权益而她舍弃法制的价值,只是由于两人基于自身经历得到两种价值的重要性排序稍有不同——显然,我作为性别议题理论上的利益既得者,我对于追求性别平等的迫切性自然不如她高。从两个充满冲突的问题描述,聚焦到一个价值的排序而非取舍的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趋同。
于是,我们只需要包容彼此价值排序中这个微小的差异罢了。实际上,存在这种价值排序的差异是好事,因为社会的全方面进步正是需要不同的人去推动,很多社会的改变都是由个人或团体从切身利益出发去推动的——如近年来高层住宅加装电梯的政策与落实、校车服务的推广覆盖,等等。
而我们之所以在辩论中容易带有情绪,有一部分是由于不理解对方完整观点而产生的误解:误以为对方否定结论的行为源自于他们对我们整个逻辑链条大部分环节的否定——而这其中往往牵涉到我们的习以为常、万分坚信的东西,包括常识和价值观。这是我们信念中最敏感的部分,因而会立即激起心理乃至生理上最激烈的反抗。
由此可见,耐心地倾听是多么的重要,然而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逻辑思考跟数学证明的本质是一样的,它有门槛,也十分消耗脑力。数学证明能力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而数学考试结束后的那种疲惫感应该让大部分人印象深刻。因此,事无巨细刨根问底大概是行不通的,有些情况下“差不多主义”有可能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正如本文中所展现的那样,辩论并不只有辩论赛一种形式,它也可以是庄子《濠梁之辩》那样的一问一答,还可以是苏格拉底《申辩》那样的慷慨陈词,甚至可以是在线协作文档上的论证报告。
知乎有一个热度比较高的讨论叫做《你为什么讨厌辩论赛》。高票的几个答案总结下来只有一个原因——水平低:裁判水平低,选手水平低,观众水平也低。这的确是一个客观现实:在我的教育的经历中,从小学到高中就没有正经的逻辑学或者哲学入门训练,因此辩论赛绝大部分人都是根据吵架的经验本能地进行的。这种辩论受限于参与者的水平,有时候不免陷入各种逻辑谬误和鸡同鸭讲、车轱辘话来回说的局面——这种水平的讨论的确没有太多看点,也很难让人有什么收获。
优秀的辩论比赛首先要讲逻辑,在破题立论后,双方通过摆事实讲道理的同时寻找对方的逻辑漏洞竭力驳倒对方,而观众在这个过程中对问题的认识进一步加深了。华语辩论史上最经典的战役莫过于《2001年国际大专辩论赛决赛:金钱是不是万恶之源》。虽然依然是选边站,但是观众看下来的感觉就是先听了正方立论觉得很有道理,再听反方的驳论觉得也说得通。在进一步的辩论中,观众还能够从正反双方交战点找到分歧的核心——“‘万恶’到底是不是指全部的恶,如果不是,那怎么解释钱出现之前的恶和与金钱无关的恶?”至此,原本的问题已经得到了一个更高维度的诠释,所有人都从讨论中获得了新的思考角度观点,那么与之相比,由辩论技巧得分点而决定的输赢还有那么重要吗?
辩论赛需要临场的即兴演讲,我一辈子也达不到电视上那些知名辩手出口成章的水平。不过绝大部分场合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并组织语言,因此辩论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掌握的技能。合乎理性的辩论方式并不难学,只需要阅读《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中的《导言:做哲学》与《逻辑准备》两个篇章获得理论基础,再研磨几场高水平的辩论并实践清晰的思考与表达,任何人都应该可以轻松上道。
在本科入学的时候,我偶尔听同学抱怨“咱们计算机系学这么多哲学、历史、文化的通识课程有什么用?”我想,构建这篇文章的思考能力便是我的收获,让我受益终身,也算是“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之校训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吧。